去年在夏威夷开美国管理学年会，一位北大的学者概括了中国民营企业家现在的困惑：过去赚了钱，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赚钱，却不晓得怎么做。这一句话刻画了上一代中国企业家成功的秘诀：不知而行。

在两种经济体制转型过程中，那些勇于行动的人往往能够成功。转型的混沌状态提供了多种可能的秩序。勇敢的行动催化其中一种可能走向现实。在鱼群丰富的水域，即便是笨拙的灰熊也能抓鱼。但不知而行的行武生涯很快就随着商业知识的广泛传播而告终。当市场的大秩序业已生根之后，致富的随机性被理财的规律性所取代。咨询师和管理学者开始登堂入室，讲授成功的经验与规律，排演制胜的阵法和套路。他们反复唱颂“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行动”，“知行合一”才能永续经营。在这个“知行合一”的世界观指导之下，大规模复制的MBA运动在全中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历史的逻辑总是以惊人的相似重演，甚至在两个跨越不同文化的时空、情境之中。时空倒转至三千年前的古埃及，每年春夏之交都有一队僧侣赶赴尼罗河源头观察河水的颜色，以判断当年占主导的支流是哪一条，因为这将决定来年的农业和军事计划。气候环境的相对稳定使这种以历史统计平均值为基础的规律总结可以在未来重复演绎，并成为治国的指导原则。今天兜售“知行合一”的商战策略的咨询师和古埃及的僧侣同出一门。他们都假设历史规律会在未来情境中重复演绎而不坠。

　　遵循类似的思维，生活在太平洋沿岸的加拿大原住渔民近几十年来却被迫放弃祖业，迁徙他乡，因为“圣婴”(El Nino)海潮所造成的极端气候以不符常规的形式出现，摧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渔业。按照历史统计数值筑坝建渠的新奥尔良人在2005年也遭受灭顶之灾。极端的气候环境开始教育我们重新审视对历史规律的运用，学习从“平均值管理”走向“极限值管理”。

　　极值无法预知，但却可以应对。应对的方法就是学会“知不知而行”。可知的都能对之实施风险管理，因为我们知道风险的概率分布；在较稳定的市场环境中，依赖对平均值总结而获得的规律，我们可以实现“知行合一、”。若处极端变化之市场，不可知的永远是未来时态的、不确定的，我们缺乏对它的表现的概率分布，因此我们不能重复过去的规律，无法用风险管理的方法管理未来的不确定性。理解和接受“未确定性”是“知不知而行”的第一步。

　　意念搏击术(Mental Judo)是“知不知而行”的第二步。看过电影《英雄》的朋友可能记得这样一幅场景：无名向秦王描绘与长空交手并将之刺杀后，秦王问道：如此高手之间的交战，你怎能一剑致长空于死地呢？无名曰：我们已经在大脑中激战多时了。高手交锋更多的是在意念与想象空间的搏击，待到有形之时，胜负已决，未知已成定论了。意念搏击是思想的内实践，刀枪相交是行动的外实践。在这二者来回逡巡之瞬间，不知化为已知，未来转成当下。知识永远只有于即刻的瞬间实验和实践的意义，循环利用难免刻舟求剑。精通德文的朋友告诉我，马克思主义的Praxis(实践论)包含思想的内实践和行动的外实践之双重语义，强调的也是阴阳交织，动态统一。

　　率先运用意念搏击术的却不是将之写入武侠小说的中国人。早在上世纪70年代，壳牌石油公司的战略部门就利用情境规划(Scenario Planning)分析走出“知行合一”的战略思维模式，承认并不惧怕对未来的无知，充分调动主观的意念想象力试验多种情境分析。相异于“知行合一”的管理思想，情境规划不追求对想象的未来情境进行实证(所有的实证都是历史的，都是回溯的，都不能包含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是追求团队集体意念演绎的能力，敏感地观察多种共存的可能性的能力，对出其不意的情境有韧性的战斗力。未来情境规划的方法帮助壳牌度过了1973和1979的两次大危机。今天，半数以上的财富500强企业操演情境规划的方法，以应对剧烈的市场变化。

　　从“知行合一”到“知不知而行”，最困难的不是改变经商的思想方法，而是重塑企业家的人格心理。我们需要继承在“不知而行”时代所锤炼的勇敢。同时，在克服对未知的恐惧中，我们学会体验精神意志昂扬勃发的浩然人生。

　　诗人爱略特(T.S.Eliot)在诗集《四重奏》中写到：

　　行往未涉之境，必走陌生之途，

　　其间，无知是唯一的已知，有的只是一无所有，

　　未得到的正是放弃已获得的理由。

　　对作为勇士的企业家而言，行商也是一个精神超越的旅程，所以环境中没有任何磨难可以击败它.怎样进来的，又会同样出去，留下的是尊严、勇气、从容不迫，是更美好的超越体验。

　　(作者系美国南加州大学公共管理学博士，加拿大莱桥大学管理学院助理教授，南京大学商学院客座教授，曾任美国南加州大学亚太工业策略发展所副所长，并为美国、加拿大和中国的多家国际性公司担任教育和企业策略咨询顾问。研究领域包括：企业竞争战略、变革管理、产业创新、危机管理等。)